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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余年前的江左道,可能和现在的南湖道比还要更差一些,毕竟江左、福建、之江这三个地方,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那就是地少人多,百姓穷苦,不得不另谋种地之外的生路,而南湖道素来是天下粮仓,农民的日子还是相当好过的,治安也要比这三地安定一些,不必担心海寇入袭,也没有关陇一带,民不聊生,各处义旗林立,将来不保的恐慌感。
或许是因此,南湖道的百姓,给陶珠儿一种淳朴的感觉,明显不像是福建道——尤其是之江道那一带的百姓那样,心眼子多,且以灵巧为荣,仿佛一句话都要在心里转个十二三个弯,这才算是聪明,南湖道这里,哪怕是来做生意的小贩,也远没有绍兴小贩那样热忱,似乎是狠了心非得要做你这一单生意不可,他们的叫卖里有一点懒懒的味道,反正我叫是叫了的,你要买,略微讲讲价也可以,要是还得寸进尺,那就难免把脸一沉,挑担就走,倔性子上来了,“我还不想做你这门生意!”
这股子倔性子,时而发作,时而又消失了去,让他们有些难以预料了:对于那些跨江而来的客户,南湖道的农民也是有点无可奈何的,“也都是苦哈哈的兄弟,江北的日子,不好过呀,他们活不下去了,千方百计渡江来找一条活路,还能怎么办呢?虽说是带来这么多的麻烦,但有时候看到江里那个小船,好像过不来了,要被漩涡卷进去了,那还不是要敲锣打鼓,赶紧回村去张罗一下,把他们救过来?”
在陶珠儿出身的客户人家,这种情况是决计不会出现的,明知道对面过来是想来种地,挤占有限的耕地,围屋必然会爆发极大的凝聚力,准备和对面拼个你死我活。
南湖道这种温情脉脉的情景,在她看来只能说明三点:
一、南湖道耕地不少;二、南湖道现在稻米产量高,而且农民逐渐有做工的机会,活有点干不过来了,农民觉得分出去一些也无妨;三、当地的地方官,工作做得很扎实,真正领会了上层一再强调的政策重点,把分家、迁徙工作当做一等大事来处理。
这三点若缺其一,南湖道沿江的局面,就远不会如此和缓了,村民把守江面,不许对面船只靠岸,甚至随时发生械斗,把对岸的百姓当盗匪捕杀,不许他们上岸抢食,这才合理些。
陶珠儿心中暗道,“布置这些政策的人,是有大智慧的,一路行来,真觉得我们更士处理的那些问题,只是细枝末节,或者说是生活中必然泛起的残渣。
而真正的大矛盾,必然是通过大政策来预先消弭的,如果没有预料的话,等问题变成普遍性的案件,那,其实我们更士也无能为力了,只能任其成为一种社会现象。”
虽然嘴上不说,但她平时在工作中是有点儿自卑的,毕竟身边的更士中真有能人,在破案、扫荡上各有专才,陶珠儿只是擅长处理文书而已,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。
虽说从小离开老家之后,也成功在绍兴安家,又有了一般人看来已经很光明的前程,但依然时常自觉天真幼稚,不如同事见识透彻,对于他们的工作,并没有上手的信心。
但如今,走出了自小长大的繁华买地,来到新进之地,所见的广了,除了衣食住行、吃喝玩乐这些浅薄的对比之外,民风的种种不同,倒令她自觉眼界开阔不少,见事也明白了许多,比起在绍兴翻看报纸,眼见为实,似乎真正具备了较大的视野,对于很多事背后的缘由,不像是以前那样模模糊糊了,逐渐有了一些自己的观点。
“南湖道的问题,这还只是开始呢,远远没有那么容易解决的……现在的南湖道,土地中有很多都是北湖道的州县,彼此之间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想要杜绝江北的流民,哪有那么简单?更何况这也不是单一现象,只是在南湖道最为明显罢了,江左一样有跨江流民的问题,只是交通发达,而且民风不同,江左流民更愿意往外分流——本地又没有什么耕地可以去争的,因此一忽儿就完全被消化掉了,绝不会停滞下来,成为一个社会问题。”
同船的外派吏目,也是这样说的。
陶珠儿乘坐的是条件比较好的官船,所谓的条件比较好,是指每个人都能有一个独立的隔板铺位,船内的空间门也比较宽敞:说起来,这也要归功于长达十年的‘大江治水工程’,从川蜀那边往下,感觉还不会很明显,但江左作为买地通往大江的第一个省份,已经开始享受好处了。
很多险滩被疏浚、炸毁,水面宽阔平直之后,现在的新船就可以造得比较大了,官船的乘客也少,一船五六个而已,这样,陶珠儿等人不必睡在科考间门一样的小格子里,白天把木板拆下几块,余下的当座位,晚上装上木板,斜签着睡在铺位上——竖着横着都是伸不直脚的,非得斜签着不可。
现在他们是有一铺可以伸直脚的床了,甲板边还有镶嵌玻璃窗的篷子,设了桌椅,白日乘客可以坐在那里吃茶谈天,这条件,对海船来说依然艰苦,但在长途江船里算是非常好了。
由于买地这里,吏目、更士的调动迁徙很频繁,就出现了这种班船,专门给调动或者开会、出差的吏目乘坐,沿岸码头停靠,吏目们上船下船,通过上一班送的纸条来协调,比如说,陶珠儿定了四月十三日动身,乘十七日的班船去叙州,那么她三月十三日就要写信给松江码头,定了四月十七日的班船,班船要写明了她上下的码头,这样三月的班船就会带着她的信息往前去行驶,每到一站都留下印子,这样码头这里就会知道,到这里的班船都有多少位置有人,多少位置空着,可以安排什么人乘到什么区间门,如此一站站往前带信去安排。
否则,吏目们只能乘坐小型客船,不断转船,那肯定是要吃苦些的,由于他们的行程往往比较特别,不是商旅常规的行路,不可能每一次都恰好有车船直达目的地,中转往往是必不可少,这种安排,也就是能尽量减少周转次数,让吏目们在路上也稍微舒服一点,不过,这对于急差就不太管用了,出急差的,在码头这里如果没有恰好的空位,那就只能跟着民船走,多费功夫不说,人也劳累不堪——如今行远路毕竟还是很吃苦的事情。
陶珠儿算是路程最远的了,从松江到叙州,恰好就是起点到终点,一路上送走了不少近处开会出差的,从之江道调任去江左道的同僚,前几天在九江上船的,则是南湖道来公干的吏目——这个人恰就是叙州人士,之前在夷陵主持修建船闸,给他修得很好,现在就提拔到了南湖道水利办公室,专门统筹调研南湖道境内的船闸选址、修建和水电站修建工作。
他到九江,是来开会的,水利办公室有两个婆婆,一个是江段所属的省道,另一个就是大江水利总办,修建时的后勤配合需要省道衙门,但整体工程布局统筹是总办的事情。
总办在九江开会,因此从叙州开始,大江上游的水利吏目,前阵子一窝蜂的下来,这阵子又陆陆续续地回去,对于大江两岸的民情,也都非常的熟悉,跨江移民,没有比他们更清楚的,很多移民、村民都在他们的工地上做事哩。
这个叫黄超的副主任,大概还有一些旧学的背景,谈吐中可以知道学问很渊博,“本来呢,各朝各代划分省道界线,是没有完全依靠地理天险的,一定是犬牙交错,结合于山川形便,为的就是防止省道内部形成割据势力。
你若还记得我们学的地图,就可知道,两湖这里,南湖道也有江北的地,北湖道也有江南的地,便是如此。”
“虽然这是有些强行,但省界划下之后,百姓们彼此通婚来往,难免也多走动,这样就多了不少跨江的联系。
而今我们买活军却偏偏全取了江南之地,纵观大江上下游,只有金陵一带,为了给敏军留下颜面,这才有几座州县没有入主,但大江的通航实际上已经完全掌握,对那几座城市,除了金陵之外,基本也都尽在手中了。
因而,现在江左道和南湖道的实控土地,其实比以前都是有所扩大的,疆域中也多了一些新州县——实际上还管理着江北属于南湖道的老地界,这也是跨江的,就更说不清了!”
“这些州县,和老亲戚之间门的联系,千丝万缕,江南的日子又是可眼见的好过,不说别的,就是一个税赋,一个高产种子,就足够让人眼馋的了。
江北的百姓,但凡是机动一些的,哪有不跨江过来的道理?眼下来的,还是胆大探路的,若是再过几年,发现这里的局势彻底安稳下来了,那些探路的回去携家带口,全都来投奔的,人口规模还要上涨!”
“到那时候,我看敏朝也不必把灾民迁徙到买地去了,就把关陇中原的灾民往北湖道迁徙即可,北湖道十室九空,全都跑南湖道来,南湖道的百姓,则不是去广府道找机会,就是进工厂做工,大家一起东奔西跑,创下举世难见的迁徙盛况,想想都觉得极大壮观!
按老式的想法,这是人人都不能安居,乃是灭世的征兆,可咱们买地却是越迁徙日子越好过一般,仔细想想,不知为什么还有点好笑呢!”
虽然对于迁徙的形容,好像有点儿讽刺似的,但想到这偌大的国土上,全是背着包袱东奔西跑的百姓,哪怕自己也是其中一员,陶珠儿也不禁有些想笑,她端详黄超一眼,认为这人是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幽默感,抿嘴道,“这也不奇怪,从前么,日子到哪里都是一样苦,自然是尽量赖在老家,但凡还能活,绝不会轻易迁徙。
可现在就不同了,现在,有些地方活是活得下去了,可人人都想过好日子,往更好的地方走。
还有些地方,那依旧是活不下去,便往能活的地方走,别看都是移动,本质却不同哩。”
黄超听了她的话,也把她定睛看了几眼,点头笑道,“陶姑娘说话是有见地的,这话说出了本质,人人都想过好日子。
要让南湖道的流民不再成为问题,倒也简单,等船闸都修好了,把小三线往南湖道的州县略微一铺开,叫百姓们看到了做工的好处,那么南湖道的人口,也就自然流动起来,自然就有多余的土地收容江北移民了。”
陶珠儿所在的区域,对小三线是很陌生的,因为他们压根就用不上,陶珠儿也是平时爱看报纸,才略知这个政策的一点细节,没想到,来到南湖道之后,发觉小三线对民生、民风的重要性居然这样高,乃至于船闸建设,都有带动移风易俗的作用。
其余两名乘客,也是一边喝热茶一边赞道,“黄主任说得对!
小三线虽然花钱,但好处当真是可以眼见的,就是衙门也缺钱,一时铺不开,就不知道南湖道哪里能抓些钱出来了——这个个省道都有自己的产业,江左的瓷器,往下更不必说了,川蜀的矿、丝、牛,倒显得南湖道这里有点苍白了,除了米,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紧俏货色,如今偏偏米又不值钱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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