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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这个构思,卢马姬不予置评,因为她这会儿也是受到了这种思路的好处,这些编辑部中的‘在野派’,在发现民生新闻培养不出社评家和大采风使之后,便想到了第二个主意——扩充人才的来源,把‘本来一无所有者,经过六姐而获得权利’的人,进行再一次定义。
单单是女子,已经不足够了,当挑选第一代编辑的时候,倾向于女性,是因为那时在触目所及的地方,还有强敌,而女人在敌对方无法得到相应的权力。
可随着敌人的失败,女人出外工作这个概念,也成为了买地的常识,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这条策略动摇,那么,在很多领域,女性已经不再是被信任的充分要素,还得再加点别的什么。
比如说,出身贫寒,所有的教育机会都来自于买地——以及和她这般,来自女人没有任何权力的异国他乡,除了买活军和谢六姐之外,没有任何倚仗。
卢马姬不但是个女人,而且是外乡人,她在买地的生活,就犹如风口浪尖的小舟,政治气氛的一点变化,对她个人来说,都或许是粉身碎骨的重大打击。
想要保住自己的希望,她就只能竭尽全力地为靠山卖命——也就是平等观念的推行者谢六姐。
所有在买番族对她的信奉,或许都会超过汉人,甚至达到盲从的地步,如果他们足够聪敏的话,毕竟,这是他们唯一能走的路了。
这已经超过了物质享受、个人发展,能否在买活周报得到一个职位,并且真的掌握一定的权力,可以在报纸上发出自己的声音——
通常来说,卢马姬不会高估自己,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为了他人而改变自己的行为,但她发现,此时此刻,伴随着思考,一种使命感降临到了她的思想中,并且将不情愿的她给牢牢地绑缚了起来:离开投靠哲学系的理想,去报纸求职,这是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改变,从本心来说,这是扭曲了她的本意,卢马姬倒甘愿过着眼前这种清苦奔劳的生活,做一个沉浸在思考和学习中的,时刻清醒着痛苦的无名小卒,远离权力斗争和人情世故。
倘若她在一个完全自由而丰裕的环境中,她或许会这么做的。
但这是个资源紧缺的年代,这个世纪的关键词或许就是妥协,卢马姬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选择,哪怕没有任何人的逼迫,没有任何同族的许诺和帮助(如果她对这些同乡提到这个机会的话,必然会受到狂热的支持和敦促),她也即将要以一个洋番女人的身份,生硬青涩地闯入一个复杂的工作环境中去,并且在必然的冷眼和排挤、挫折中不屈的,不依不饶地努力着,直至最终站稳脚跟。
“如果我足够优秀,那么,我的成功和失败都会是张利青主编的胜利。
我成功成为主力编辑,就意味着旧式编辑不再是喉舌干员的唯一解法,供给的垄断被打破了。
我的失败,也能证明沈曼君主编没有容人之量,有意排挤其余出身的编辑。”
卢马姬对自己喃喃自语,“当然,前提是我要足够优秀,并且将这份优秀充分地展现出来。
这是个挑战,也是个未知数——我能否真正地放下我的身份,进入到主体人群内部,去聆听他们的声音,写出能够打动他们的东西——也恰好是如今的主编辑部所缺失的东西。”
在她看来,这一点至关重要,是一切成败的关键。
而卢马姬也是在今天,惊讶地意识到,她一直以来所以为的,对周遭世界的无微不至的观察,其实也充满了自身的偏见,她自以为了解的买活军社会,不过是一个狭小的港区而已,她对于羊城港之外,沉默着的广大世界,了解近乎于空白。
“但并非是因为我个人的偏见和无知,或许也是因为如今也没有人能够一览这庞大国家的全貌,并且精准简要地表达出来……”
她嘀咕着说,“人群和地理都是如此的复杂,所有人都拥有实实在在的,活生生的生活,想得也都并不一样……没人能说出自己的世界之外,正在发生什么事,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。”
当然,卢马姬身为洋番,必然会更加漂浮,同时她还是个思考家,一个哲学家,那就更注定了踽踽独行。
卢马姬甚至说不出有些隔阂是因为她的籍贯,还是因为她自身的特性,比如说,她甚至不能理解《衣食住行》为何如此走红——吃什么,穿什么,住哪里,真的就这么重要吗?
对她来说,问题的答案是显然的,卢马姬走得浑身大汗,浸透了棉麻布衣裳,她散发着不让人愉快的气味,却对此一无所觉,依然肃穆地阔步前行,不悦的肉身体验,这种轻度的痛苦反而让她的思维更加活跃了。
“究竟是华夏人格外喜欢吃食,还是所有人都喜欢吃食,只是少数人并不喜爱?
这种问题层出不穷但实则并不真正要紧,太多问题了……但我认为这些隔阂不妨碍我做编辑,编辑,实在的说不需要太高的门槛,目前的这些障碍完全是利益群体,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人为营造出来的。
一只狗也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编辑。”
当然,这话有些偏激了,但卢马姬的确认为,并非只有沈曼君所代表的那个群体能胜任编辑一职,归根到底,有许多需求是被制造的,许多门槛也完全可有可无,在不牵涉到实际生产力的领域,‘可不可以’只是一个伪命题,与其说只有沈曼君总编所代表的人群能写好有质量的文章,倒不如说她们所代表的人群利益,才是其地位坚固的根本原因。
她所代表的广泛人群,确保了这些编辑能得到较为公正的对待和评价,让游戏能在某个领域内部进行,而他们则暂时占据了优势。
实际上,卢马姬对于政论文章的见解颇为刻薄,她认为只要是会说话的人,即便是文盲也可以创造出够用的文章。
而九成以上的读者也根本不会细看头版文章,‘头版文章质量’,只是个被制造出的需求。
最终,编辑部的内斗或许会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方法分出胜负——或许会受到更大尺度的政治斗争影响,比如,最终这些旧式文人群体被完全从统治阶级中剔除了出去,又或者《买活周报》也完全失去了政治影响力,成为一份民生文化报纸。
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——政治大事之所以有必要在报纸上宣告,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一个强力的对手,需要尽可能地统合民众,当买活军一步又一步地成为了没有对手的庞然大物时,作为最终意志统一发声的喉舌,《周报》也似乎越来越无话可谈了。
“从一致对外,转为梳理内部纷杂的利益群体之声,这会是报纸在未来一段时间起到的主要的作用吗……”
她若有所思地想,“倘若如此,那么《周报》的地位必然大大下降,因为作为统一喉舌,它的发声反而受到了限制,它只能传递内部合一的声音,不被允许表达出任何的偏颇。”
“小报地位上升的周期或许是快要来了,在这个周期中,掌握有印刷厂的势力必然会占尽先机——哦,知识教拥有发达的印厂,这么看,张坚信大主教真是个前瞻能力极强的智者。”
卢马姬似乎已经看到了一条潜在的,能让张利青满意,又让她所有的洋番同乡——自然也包括了知识教那些祭司们欢喜,也会让她自己名利双收的轻易的道路:利用在《衣食住行》的学习期,开拓《衣食住行》为买活军利益群体代言这个新的领域,提高副刊的影响力,栽培副刊编辑,配合知识教的印刷厂,开辟出一份份新定位的小报来。
这些小报完全可以摒弃旧式编辑的影响,在选人上构建新的护城河,通过在这个新领域的竞争和洗练,培养出大量有能力的,底层出身的,惯用白话但不能说就缺少文采的新式编辑,到时候,即便《买活周报》还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高门槛,但又有谁说这份报纸的定位是不可动摇的呢?六姐能够一手缔造出这份报纸,为什么不能再办第二份官报呢?
“对于有远见的人来说,这样的布局见效虽然漫长,但这本来就是旷日持久的争斗。
周报编辑部的斗争就至少持续了整整一代人。”
卢马姬穿过一条泥泞的小巷,她开始闻见熟悉的海腥味,这里的建筑也变得凌乱起来,不再像是之前那片老城区那样整洁体面,全是水泥房,这里出现了木屋甚至是泥屋,水泥房也因为低劣的施工质量而显得奇奇怪怪扭扭曲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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