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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舟离岸的那一刻,他便明白,哪怕他素不信怪力乱神,那个秋天却真有奇迹自井而生,于他面前睁开眼睛。
后来世人都说他的老上级张俊张伯英嗜财擅赌,以一座下蔡城博来了一世富贵功名。
但只有杨沂中知道,他观察过,猜疑过,犹豫过,但早在明道宫时便以一念四字为注将皇宋近二百年国运托给了天意。
幸而,天意未曾相负。
“去苗柴胡,前胡,桔梗,枳壳各三十两!”
四味臣药,助解表理肺,行胸中不畅之气。
尧山一役,天下震惊。
那时他新伤刚愈,便陪着那人将一叠叠书名白纸流水一样送往后山新立的神庙。
这是项沉闷重复的工作,不多时他对那神庙便如同御帐一样熟悉。
而随着御营伤亡统计名录不断更新,那人要抄录的名字愈发多了起来,他就带着御前班直承担起从帐中到山腰庙中往复递送的任务。
而当地民夫工匠将天子亲书牌位一事逐渐传开后,便有附近的西军家属百姓得了消息,三三两两过来提前拜祭。
只要不往御帐方向去,那人也不让他们阻拦,到后来西军将士前来祭拜者越来越多,甚至曲端都托词汇报军情过来转过一圈——据在场的班直说,此番立下大功的曲都统进了庙门,罕见地一言不发,只觑着眼睛寻找熟悉的名字,在里面足足呆了半个时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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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他刚刚送完新的一叠名录,因为这次名录中有他手下战殁的御前班直,于是多停留了一会,想要按工匠们的雕刻进度序推算这些神主将被摆放的位置。
等他大致估算出方位,想着御前无事,便与一个刚刚换班的老工匠攀谈起来。
一聊才知道,那工匠来自熙河路,家中三子五孙,长子和两个孙子早年殁于王事。
尧山之役,次子被发为民夫,三子跟了大刘经略,自己则成了随军工匠,家中只剩老妻和几个儿媳照料年幼的三个孙子。
那工匠年老眼花,看不清他身上的细甲,也不识得他的身份,只觉得他特意带上的麟州口音多少有些亲切,便以为也是附近前来祭拜同袍的西军后生,竟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好久,诉说往年金人的凶狠,挂念家中的老妻幼孙,末了还托他打探三子的下落——有风声说刘经略溃军了,他提心吊胆,日夜都为自己的三子担心。
他知道刘锡的熙河路残军眼下就在附近休整,如果此刻仍没有消息,老工匠的儿子多半凶多吉少,但望着对方期盼的眼神,他一时为难,竟没想出该怎么开口。
那老工匠听他半晌没有动静,眯了眼睛去瞧他表情,然后叹了口气,反倒朝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,“后生,我近日问了不少人,心底大抵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了,也不用你费心编话哄我老汉。
我儿,我儿若是真不在了,那我日日细细刻这些牌位,便是刻我的儿。
我要告诉他,那是官家亲书的姓名,官家没忘了他。”
他心下震动,抬眼望向天井周围的牌位,恍惚间又想起自己家中自书姓名招魂祔葬的祖父与父亲,一时失神,只听那工匠侧身对着那侯丹神像后絮絮念着,“往年都打不赢,官家一来就赢了。
儿啊,你安心,这一遭,终是真龙天子带着咱们打退了金人,老汉听军中的秀才说了,往后便能有太平的年景……”
他不忍再听,借口要误了归营时辰,胡乱一抱拳,转身出了庙门。
可刚出门,他就发现那人默默立在外面,不知道在庙外听了多久。
他连忙请罪,那人随意摆了摆手,让他起身,却望着他许久没有出声,最终只道:“正甫,这神庙供奉的是本次尧山中战殁者的神主,至于靖康以来殉国之人,如李若水学士,如你父祖,还有牺牲的无数百姓——我早就有意,日后于东京举行大祭。”
他心头一酸,俯身下拜,却觉胸中舒畅,知道那人猜到了他之前想到了什么。
此番娄室授首,他祖父若在天有灵,亦可瞑目。
而尧山一战,攻守转为相持,就像那工匠所言,日后这片他父祖守护过的土地当有太平的年景。
他的下拜真心实意。
“羌活三十两!
独活三十两!”
两味君药,祛风散寒,扶正祛邪。
汴梁数载,他望着渐稠的东京城袅袅人烟,念着新复的兴庆府汉家故地,领皇城司抄家拿人行事无忌,上朝时敢直视大宗正的眼睛,自认丝毫无愧于赵氏的江山社稷。
只有建炎五年那一次,他低下了头,在白马渡新归的太后面前格外恭敬,任由一丝如晨雾般稀薄的怜悯掠过心间,却又忍不住自嘲自己的虚伪。
因为说到底,无论站在他面前执手相问的是尊贵的太后,还是殷切的母亲,他本质都不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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