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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这条路出不了头,就不划算的。”
她也不是没想过这点,葛爱娣对女儿的前程,是早想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了,既然张桂华提到了这个早被否决的路子,她也索性摊开来说,“自古以来,没见过靠这个挣钱的,也就是最出众的天一君子那些人,润笔费高一点,出书也卖得动。
但这和话本可不同,话本,一个月不知道出几本,卖多少,这种时弊文章么……就是天一君子我看也卖不了多少的,更不要说他之下的小笔杆子了!”
赚不到钱,养不活自己,也不是最大的问题,最大的问题在于这条路很容易走偏,尤其葛谢恩头脑简单,很容易就被鼓动了大放厥词,如果再走歪一步,从乱说话变成乱做事,那就不是赚不到钱的问题了,很可能会联系到全家人。
因此葛爱娣绝不可能放女儿走这条路,她倒宁可葛谢恩去写话本呢,话本卖不出去最多是赚个笔墨零花钱,家里就多一个人吃饭而已,葛谢恩要是窜出去不知道认识什么狐朋狗友,卷入长须仙老那样的魔教案子里,葛爱娣难道人到中年,还跟她一起被发配到南洋去,重新种地吗?
“这么说倒也没错。”
张桂华也不会直接反对葛爱娣,要不然,她也干不了这一行了。
“反对不可怕,可怕的是幼稚,谢恩侄女现在来看的确还青涩了一点,是需要锻炼,就让她去和表亲种种地,磨砺一下也行——人干了苦活,脚下才能生根,讲的话也才稳重,不然,真和我们从前见到的那些富家纨绔一样了,可是不好,我们小门小户,供不起那样的大小姐。”
这话是说到葛爱娣心里了,她面色一下开朗起来,好像从张桂华这里得到了极为紧缺,却又非常稀有的——一种很到位的理解和支持,这是她从丈夫和女儿身上都索求不到的东西。
“说到点子上了,桂华,还得是咱们好姐妹!
我们这样的苦孩子,走到这一步,真是不容易!”
“不过,这地不能种一辈子,她总还是要回来的。”
张桂华也笑了,见葛爱娣开始真正愿意听了,她这才进一步分析,“你把我的话放在心里,等她回来了以后,再试探一二,看看她这股子志气还在不在——这要是磨灭了,那也好,什么人过什么日子,既然是普通人,那就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,天下大事,不往咱们肩上担,找个擅长的工作,老老实实干活成亲,生孩子养老……”
普通人不就这么生活吗?甚至现在衙门把样子都给打好了,什么样的人都能从样子里找到自己的活法,有本事有脾气的,那就好好工作,往下找个服侍你的,没本事也不想干活,还想过好日子的,那就把家务做好,模样打理好,尽力去找个能养家的,婚后是忍气吞声还是扬眉吐气,全看自己的选择罢了。
这样模子里的生活,或许会让少年人心生反感,但对葛爱娣这样的中年人来讲,按着这个模子去想象儿女的未来,却给她很强烈的安全感,她不住地点着头,张桂华道,“但如果,到那时候她志向还在,而且,经过这几年的锻炼,也的确有进步了,比从前沉稳了,做事知晓分寸了——那到时候,你真考虑我的话,可以把她往这个方向栽培栽培,那时候,谢恩也才十九二十岁,不管是去考大学新闻系也好,去拜师也罢,也都还正当时呢!”
“为什么说这条路真可以选呢?你想,谢恩是什么出身?你说底蕴不能和那些旧式书香人家比,是,文采或许不如,但咱们孩子的出身,也有她的好处啊!
六姐的嫡系,泥腿子里拔出来的,和旧式人物一概没有任何往来。
她反对六姐,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好处,纯粹是为了维护道统,为了抨击现阶段许多政策,和道统之间的矛盾……”
“我这一天,不知道要聆听多少不满,但这个不满的动机,是最为纯洁和崇高的——你要这样看,爱娣,反对者、抨击者都是必然存在的,无法全然消灭的,这是客观规律。
那么,既然怎么都会有人反对,那你说,衙门是希望反对的声音,被一个各方面都和领导不是一条心,出身、阶级利益什么的,完全不属于买地主流,不是领导喜欢的人把持,还是反过来呢?”
“蛇有蛇道、鼠有鼠道,天下间你要说,只有士农工商四个行业,但那是纵观全局,这么大的一个天下,这么大的一个衙门,要运转起来,就要有很多冗余,来从事一些窄门行业,又越往往是这样的窄道儿,它虽然不好入门,但赚头很大,前景很好!”
“只是想吃上这碗饭,得有这个命而已,你说这股强烈而且纯粹的动机,这其实就是最难得的,当然,你要说吃饱了饭,拿张报纸,社戏台下面一坐,大家谈天说地,对衙门的什么政策说三道四,那人人都会。
可有几个人会像咱们孩子这样,真去走访调查,踏踏实实的去了解她力所能及那个范围之内的,那些细致的情况?虽说她现在能力有限,但单这份心就是难得的。”
张桂华喝了口紫苏里木饮子,见葛爱娣面上渐渐现出沉思来,比起刚才的烦扰,如今面色已经开朗多了,便把语气放强烈了一点,“有句当说的话——这孩子,既然有这个天赋,那咱们当父母的,可不好耽搁了!”
对天下的父母来说,没有什么比这句咒语更有蛊惑力的了,孩子年幼时,这句话就能让他们慨然掏出巨款补习,今日也一样如此,葛爱娣一个机灵,反射性地就道,“那是当然!”
现在,再谈到葛谢恩,她没有那种气急败坏的羞耻感了,反而似乎有些从来少见的自豪,小心翼翼又有点儿心虚地,滋长了起来。
“你这么说,倒也是……的确她虽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,但这点还算是像我,想到就做,倒是不拖延。”
?“这不就是了,这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啊,她又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,若只想着自己,难道这天下还有多少人比她的条件好了?”
张桂华趁热打铁,“再说些心里话,这样出身极佳的嫡系女娘,若是进入新闻业,又是这样发自内心地笃信道统的,她所得到的栽培、重视,还能少了?你也知道,如今盘踞在报刊业的大编辑、大采风使,几乎全是旧学出身。
我们这一代的人,很难提上来用,六姐能做的,也就是尽量使用女娘——免得这些报纸,阳奉阴违,给衙门添堵。”
毕竟是情报局,看问题比港务局的要更敏锐些,这是葛爱娣没想到的一点,闻言,她微微一怔,也立刻就想通了,“难怪……去年那起吴生案,全城扫荡陪侍女,偌大的动静,最后吴生背后的家族却安然无恙,当时就听说是因为《周报》大编辑沈氏是吴家的亲戚,给保下来了……”
张桂华知道得比这个要多,但不好多说,闻言只微笑道,“沈编辑,也算是这一代才女的领衔了,就算是再贴心,她今年也快五十岁了吧?十几年内,总要慢慢地退下来的。
她的继任者,难道还真要提拔如今报刊业里闻名的几个才女,什么叶昭齐、马丽娜吗?不是洋番,就是沈编辑的亲戚,又或者是旧式的秦淮佳丽,仔细想想,就算我们也觉得总有点不合适。
倘若有个出身又纯、立心又正的孩子,还是个女孩儿——就算文采略输,也不要紧,宗室可以慢慢培养的么!”
她没提葛谢恩‘抨击者’的天然倾向,对于竞争主编的不利影响,不过,葛爱娣对女儿也没有这么大的指望,忙摇手说,“主编真不敢想!
她要能靠这个吃上饭,算是有个行当,又或者说,不连累我们家里人,又能做些自己想做的、喜欢的事,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!”
被张桂华这么一指点,葛爱娣的思路就明确多了,感激之情,也是溢于言表,只是有一点她还不能完全确定,犹豫再三,依旧忍不住开口问道,“只是……这毕竟是和朝廷作对,在唱反调啊……桂华,听你意思,难道……难道六姐真不会记恨吗?虽然,虽然六姐心胸宽广,那个什么,什么……闻过则喜……但,但毕竟……”
张桂华笑道,“你放心!
当然谁也不喜欢听不好听的,但这可是政治,又不是两人拌嘴吵架,哪有因为抨击某个政策,就记恨上人的,甚至说些过分的话,也只是你我之间——倘若有些政策推出来的时候,竟没有反对的声音,没有人指出政策的妥协性和软弱性……那说不准,六姐反而会失望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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